黑糊糊

与花同(七)

(七)

驴是好驴,白肚皮黑蹄子,厚厚的灰毛儿油光水滑,小碎步子踏得柳枝下的石板路嘚哒作响。若在黄土垣下的老家,须是穿红着绿的新妇娇滴滴骑跨才好看,可与骐骥营里赫赫扬扬的军马相比,这头耷拉着大长耳朵的呆畜却只配杀了喝汤。


“天上龙肉,地上驴肉”,韩世忠年轻的时候最好那一碗驴肉汤饼,亮汪汪一层浮油,滚烫地喝一口,重重的胡椒从嗓子眼儿直辣到天灵盖,背上便腾地冒出了汗。


再也吃不着啦。


距最后一次吃延安府的驴肉汤饼已然恁多年,自家杜门谢客,只在四方的天井院里团团转,过去的种种如往世旧梦,韩世忠亦是在骑上驴背的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真的,老了。


岳飞前脚才进大理寺,他那在江州的夫人就带着家小来了临安。茅氏说这得送个拜帖问安才不失礼,韩世忠便将眼睛一瞪,骂她懂个屁,爷娘老子都自身难保的时候,隔壁一家子自投罗网,亦不曾叩门求告,那是岳五娘子有骨气,你倒上赶着替人送把柄过去。


茅氏未敢再言语,韩彦直却又不消停,把打听回来的事体跟他回禀,说到岳雲所受种种酷刑,咬牙切齿地流眼泪,少年气盛口无遮拦,骇得韩世忠赶紧打发他跟着通问使魏良臣往兀术军前议事,免得他在家生是非。


今日又在西湖边闲坐了一天,想必远远跟在后边的“察子”也甚是无趣罢。韩世忠提着酒囊咚咚咚地灌,自嘲地猜,这起子人回的是凤凰山皇宫还是望仙桥相府?


这么想着的时候,韩世忠骑驴上了众安桥,抬眼就看见雵雵领着个总角的男孩子,正往桥栏上贴偈帖。


韩世忠本是拿袖子障面避行了几步,忽然又勒住驴——节骨眼上,岳五的闺女可别闹出什么枝节来。


这一驻足,雵雵便也瞧见了,就牵起三弟岳霖一同向韩世忠行礼,说话间眼睛红红的,噙着满眶的泪却不肯落下来。


韩世忠指着雵雵手里的梅红纸,“这是做什么呢?”


“申儿——就是我大哥的幼子,想是不服临安水土,长夜啼哭,请郎中看过亦不见好。我们老家素有这样的土方子,阿霖就写了出来贴,权且一试。”




天黄地绿,小儿夜哭。


请君念过,睡到日出。




韩世忠勉强认出偈帖上的字,心里直叹气,眼前事体吉凶未明,岳家却只剩下妇孺,若有好歹,可怎么办呢。


“我家倒有些安神定惊的熟药丸,甚是效验,这就着人送过去。”他想了又想,终究还是慢慢说道,“雵雵,我的八个女儿,俱是你的姐妹,倘遇着什么难处,尽管来找老韩。”


雵雵施福谢过,没有答话,岳霖却走上前,对着韩世忠深深一揖,说道,“韩相公,一子哭尚可医,若天下子皆哭,何如?”


韩世忠被这话问得浑身一震,脸色红白变了几变,怔忪良久,才喃喃道,“这话是谁教得,竟把老韩问倒了。”


“莫须教,”岳霖道,“从前军中的叔叔们总逗我,笑话我小时也是个夜哭郎,黑天白日地不歇,硬是把大哥聒噪得离家,去投了张四太尉。后来我问大哥,他却笑道,‘弟弟傻话,从南至北,日夜哭号无亲可依的孩子何止万千,我离家是为得他们有家。’——韩相公,如今南北通和,无家小儿可有稍少?”


“不许胡说!”雵雵一把把岳霖拉到身后,“二哥刚被他们抓了去,你也想跟着吗?!”


岳霖被她拽了一个趔趄,反而笑了,“正求之不得。姊姊,大哥十二从军征,我今年也十二了,父兄被难,岂敢坐视?”


“怎么?阿雷也入了大理寺?!”


韩世忠闻言大惊,岳雷体弱多病,只荫补了一个不入流的忠训郎,任事无干,如何也被蔓引株连?


“只说召他去狱中照顾阿爹,不过是二哥在外面四处奔走,求到宗正卿府上,齐安郡王以家人百口性命为我阿爹作保,此事,让秦相作难了吧。”


这段时日里,雵雵似已哭干了眼泪,同韩世忠说这些话时神情反倒显出了凛然的冷静,她扶着岳霖的肩膀,轻轻道,“你的前面还有姊姊,哪里就先轮到你?”


韩世忠呆愣愣看了姐弟二人半晌,忽然将手中酒囊往地上一掷,骂到,“韬晦,韬晦,韬个屁的晦!越发连瓜娃子都不如,老韩若再缩着头,还算是个人了?!!——去望仙桥,且与秦长脚理会!”


说罢,他扯缰绳拧转了毛驴,两腿一挟,冲开跟着的两个小僮,一人一驴,上下颠簸,竟也驰奔出了气势汹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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