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糊糊

与花同(六)

(六)

雵雵说父亲刚到临安,一肩的尘沙尚未来得及洗去,就有位叫做王处仁的进奏官大人急匆匆登门,述了张宪岳云身陷大理寺的事体,劝父亲或上状折辩,或效韩相公行朝面覆,万事早做打算。父亲眉间如刀刻般蹙出了深深的折痕,却只是摇头。


刚送走王大人,殿前司的杨相公就来了,拿着大理寺的堂牒,请父亲过去说话。雵雵心里擂鼓一般害怕,攀着屏风偷偷往厅中看,杨沂中手里捏着养娘呈送的酒杯,喝也不是,放也不是,白脸皮上挂着笑,眼睛里却是黑洞洞的,仿佛戴着瓦子里耍弄的傩面。


养娘捧着托盘出来,便连连抚着胸口顺气,对雵雵小声道,“可吓死我了,看杨相公那样子,倒像咱家筛的酒里有毒。”


雵雵不懂从前说话甚是和气的杨十伯怎么换了副面孔,只知道今天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父亲与他同去。


父亲转过屏风来到后堂,嘱咐雵雵在此安心稍待,她的母亲亦在来临安的路上,前途未卜,一家人却总是要在一处的。


雵雵抱住父亲的手臂,只是默默地流泪。父亲用衣袖给雵雵揩泪水,“从前每次出门,三五月不归,也未见你哭过,今天这是怎么了?”


“那不一样的……”雵雵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,原先送父亲和兄长远行,无论多久终有归期,传回的捷报比人到得更早,可是这次,大哥一去不返,风言风语里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可怕,她不敢问,也不愿信,“大哥看着添建的宅第将将完工,屋里的陈设俱是二哥布置的,新堂的匾额正等阿爹来题字——我学了新琴谱,阿爹还未曾听过……”


“……你说的这些都很好,可还有什么能比你大哥他们的事情更要紧?”


父亲牵着雵雵的手来到厅中,见杨沂中兀自端着酒晃神,不由淡淡道,“十哥却是觑着这杯中有毒?——未免轻看于吾。”


于是杨沂中讪讪地笑着想去扶雵雵的肩,“小娘子都长这么高了?不过是请你阿爹去说几句话,哪里就哭成这样?”


雵雵退了一步,不让他触到,“前几日传召我哥哥时也是这样的说辞,怎得不见先将他还回来?”


父亲把雵雵揽在怀中,不许她再言语,却看着杨沂中长叹一声,“我的这些孩子,只有老大一直跟在身边,出生入死受尽辛苦,如今先连累的便是他,二儿和顺,三男敏慧,四子五子幼小,女儿却只娇生惯养得了这一个——”


他终究是有些悲伤的,“十哥,巢将倾,卵将覆,却不知他们能保全几个?”


杨沂中心里忽然一阵恐惧,脊背上嗖的生出冷汗。来岳家时秦相紧追几步上前贴着耳朵说要活底岳飞,他便知道到底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。上次是韩五厚颜油滑,抱着官家的腿嚎哭,使尽了泼皮无赖的本事才逃得一命,这回,岳五若不肯奉诏,下一个,会不会轮到他杨十?


于是杨沂中僵着脸笑,“何至于此?”


父亲看着他良久,便也一笑,坦然道,“十哥,事到如今,莫须多言——雵雵,亦不可再哭,你看这煌煌白日,老天爷长着眼睛。”


雵雵送出门,只见煌煌白日映着一乘深青小轿,伕子恭恭敬敬打起轿帘,露出一色猩红的里衬。父亲在轿子中坐好,笑着向小女儿摆摆手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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